

蚕的一生
发布时间:2025-06-03 08:32:13
张健
春末夏初,桑叶肥了。青翠的叶子在枝头招摇,油光可鉴,仿佛涂了一层薄蜡。这时节,蚕种从纸包里爬出,黑芝麻似的,蠕蠕而动。
蚕种初出,细小如蚁,乡人谓之“蚁蚕”。它们爬在桑叶上,啮食嫩叶的边缘,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,若不细听,几不可闻。我幼时养蚕,常将耳朵贴近纸盒,听那微响,竟觉得比什么音乐都好听。蚕吃桑叶,自边缘始,渐及中心,终至叶脉。其食也专心,其居也安分,从不越出为它们铺设的桑叶范围。
蚕渐长,颜色由黑转青,又由青转白。其生长之速,实为可观。早晨看去尚小,傍晚便已肥大一圈。每隔几日,便须停食一日,昂首向天,静伏不动,乡人谓之“眠”。眠时的蚕不食不动,看似僵死,实则内里正在蜕皮。旧皮自头部裂开,蚕体从中挣出,新皮较旧皮宽松,以备日后之生长。如此反复四次,蚕乃大熟。
我见过一条蚕在蜕皮。它先是焦躁不安,在桑叶上爬来爬去,继而静止,头部与胸部之间渐渐裂开一道缝隙。蚕体不断蠕动,旧皮自前向后逐步脱落。这过程颇为艰难,有时蚕会因力气不足而半途停顿,须挣扎良久方能继续。旧皮脱尽,蚕体呈现嫩白色,柔软无力,过些时候方开始硬化。我想,这大约便是新生之苦楚吧。
四眠之后,蚕已长至二寸有余,通体晶莹透亮,食量亦大增。此时若将蚕置于耳畔,可清晰听见其啮桑叶之声,沙沙然如细雨敲窗。蚕吃饱后,常昂首四顾,似在寻找什么。我知道,这是蚕要吐丝作茧了。
蚕农此时便在蚕匾中放置麦秆儿扎成的“草笼”,供蚕结茧之用。蚕爬上“草笼”,寻一合适位置,便开始吐丝。初时只见蚕口有细丝吐出,粘在麦草上,蚕头左右摆动,丝便成“之”字形排列。渐渐地,丝层加厚,蚕体隐没其中,终至不见。茧初成时,尚可透过丝层看见蚕在内里活动,后来便全然密封,只余一个椭圆形的茧悬于“草笼”之上。
茧有白黄二色,白者居多,黄者较少。我尝见一黄茧,色泽如琥珀,在阳光下晶莹剔透,煞是好看。蚕在茧中,复又蜕皮一次,化为蛹。蛹不动不食,静待体内变化完成。此时若剖茧观之,可见蛹体蜷曲,已略具蛾形。
十余日后,蛾乃破茧而出。蛾出茧时,口吐一种液体,湿润茧层之一端,然后用足拨开茧丝,挣扎而出。初出之蛾,翅皱湿软,须臾便舒展干燥。蛾体肥胖,翅短小,不善飞,只偶作短距离扑腾。雌蛾腹部肥大,雄蛾较小,二者尾部皆有特殊气味发散,以相吸引。
我曾观察一对蚕蛾之交尾。雄蛾振翅不已,绕雌蛾飞舞,终至相接。相接后,雄蛾将尾部弯曲,与雌蛾尾部相连,可历数小时而不分离。此时若有惊扰,雄蛾便负雌蛾而行,虽迟缓而不肯分离。交尾毕,雄蛾不久即死,雌蛾则开始产卵。
雌蛾产卵时,腹部蠕动,将淡黄色卵粒粘于纸上,排列无序而紧密。初产之卵色淡黄,渐变为深黄,终至灰黑。卵将孵化时,可透过卵壳看见其中黑色小点,即蚁蚕之头部。一只雌蛾可产卵数百,产毕,亦力竭而死。
卵在纸上静待来年春暖,桑叶再发,便又孵化成蚁蚕,重复其祖辈之生命历程。蚕之一生,不过五十余日,却历尽生长、蜕皮、作茧、化蛾、交尾、产卵诸般过程,紧凑而完整,丝毫不爽。
蚕农待蛾尽死,便收茧缫丝。茧入沸水,丝头寻得,便可抽丝。一茧之丝,长可达千米,细而坚韧。数根茧丝并合,即成生丝,可织绸缎。我见过缫丝,茧在热水中沉浮,丝头被挑起,缠绕于缫车之上。缫车转动,丝便源源不断地从茧上抽离。茧渐薄,终至消失,其中蛹或蛾,早已死于沸水之中。
蚕之一生,为人所利用,自卵至蛾,无一阶段得闲。人所取者,不过其丝;而蚕所付者,是其全部生命。蚕何所知?蚕何所求?它只依本能行事,食桑、生长、作茧、化蛾、交尾、产卵,然后死去。它不知何为绸缎,何为衣裳,更不知何为“春蚕到死丝方尽”的诗句。
我少时养蚕,视若珍宝,日日采摘新鲜桑叶喂之,清理蚕沙,观察其变化。蚕死茧成,不免伤感;蛾出产卵,又生希望。年复一年,循环不已。后读书明理,方知蚕之饲养,已有数千年历史,中国之丝绸,早已传遍世界。然则蚕本身,仍只是蚕,生于斯,死于斯,无增无减。
蚕的一生,短暂而忙碌,为人作嫁而不自知。人之于天地,或许亦如是。